艾蒿

年更写手。

藏策·千帐灯(四)

四.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


驿使来时正是飘雪的日子。路上积了层厚雪,驿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,狠狠打了个响鼻,呼出的日期蒸腾着向上消散。楚岩刚刚结束早练,寒冷的天气也不见他穿得多厚,驿使的眉眼发梢上染了层薄霜,楚岩忙把他让进屋内。


“倒也算是个心细的人。”


深色衣服的唐门弟子闻声抬眸,只扫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,黑色的绒毛领子衬得他面色愈加苍白。楚岩额角跳了跳,硬是咽下了话假装没听到一般,转身接过那封薄薄的家书。


周淮向来不多话,一封家书寥寥数笔,只大概写了近期情况,苍劲有力的字体,最后落笔晕开了一小片,却只留下一行“一切珍重”。


楚岩交了驿使银钱,又把事先写好的书信交给对方,又留了对方一盏茶才客气地送走他。


十一月十五日,朝廷派出的官员到了东都。彼时楚岩刚刚送走领完粥饭的最后一位流民,他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,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,兵营粮草因为大雪堵在半路。听闻消息,楚岩眼神亮了亮,把器具扔给唐无衣一路小跑回了营地。


“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御使大人应当晓得这一道理。”


楚岩脚步顿了顿,主帐内李承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,未曾想那位大人已经到了驻地。楚岩在门口停下脚步,蹙着眉不再靠近。


李承恩的声音低了下来,楚岩听不真切。大抵粮草是跟不上了,这么想着他脚下一转,拐向演练场的方向。


天上又飘起了雪,楚岩也不管那么多,摧城在雪天中划过无数虚影,最终狠狠一挑,落刃时寒霜还戾,枪身一声低吟,归于宁静。


长久的刀枪入库放马南山,民疏于战,渔阳鼙鼓乱,河北州县望风瓦解,紧接着河南部分郡县也望风归降。镇守都城东方的洛阳,成为最后一道防线。


楚岩跟着将军出了营地,站在略显清静的街道上。大雪终于停止,天边隐隐地亮着光,看起来终于要天晴了,只是这光亮照不进楚岩眼底。身旁是朝廷下派人员贴在墙上的募兵令,身前是逐渐熙攘的人群,里面不乏年轻的面孔。


带走新兵时,有的老人眼里含着泪,却只是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。楚岩忽然想起了西湖边的兄长,他若在此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形。


用力摇了摇头,楚岩忍不住牵起嘴角。周淮永远不会让他看见泪水,他只会像送他走时那样。他忽然又有了希望,挺了挺脊背,向后喝了一声,却并不严厉。


大军压城时也是这样的天气,唐无衣的机关安在城墙上,转身看见楚岩跟在李承恩身后,愣愣地盯着天边出神。


“别傻了。”伸手拍了拍友人肩膀,唐无衣难得地没有多讽刺楚岩几句。他没有留在城楼,转身托起修复好的凤尾千机跟在楚岩身后。


不知何处一声鼓响——




南方进入冬季,湿冷的空气刺得人骨头生寒。周淮的房内早早生了暖炉,伤处骨头仍是疼得厉害,这日昏昏沉沉睡下了,却又仿佛没有睡着似的,眼前光亮明明灭灭,恍惚间听到谁在喊他。周淮浑身一个激灵,倏地睁开了眼,才惊觉背上一身冷汗,鬓角发间也滚着汗珠。


窗外不见日光,阴沉沉的,看起来是要下雪的样子。西湖少雪,往年也不该这么早就落雪的。这么想着,周淮起身点了灯火,桌上茶水已凉,封好的书信安稳地躺在桌面上,旁边是楚岩寄来的家书。周淮手指轻轻摩挲着宣纸纸面,面上漾着淡淡的笑,眼底却隐隐显着忧虑。


驿使还未来。


十二月,北方多雪,大抵是耽搁了。


“师兄!师兄!”


由远及近地传来呼喊,周淮开门,同门的小弟子拉扯着驿使一路小跑。


“劳烦了。”


看着驿使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,周淮将对方让进堂屋,递上一杯茶水。对方摆摆手,随手拍了拍个子矮矮的小孩,从包裹中翻出楚岩的书信。


周淮接过,并不急着展开,从房间取了信件交给对方,却被婉言拒绝:


“公子你有所不知,东都已经被攻下,除了两位安西节度使和将军,没听说有哪位兵士活着了。我已经不打算回洛阳了……”


周淮怔在原地,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。


“消息估计很快就要传过来了……”


“少爷!少爷!”

忽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,周淮扭头,黑沉沉的眸子映不出一丝光亮。

“方才街上,朝廷的人来了……李承恩将军被遣送回来,还有说是——”


接下来的话不用他传,周淮疾步奔出院落,藏剑山庄门口一声吆喝——


“东都已破。”


周淮站在原地,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,他手指轻轻颤抖着拆开手中书信,大雪纷纷扬扬,打湿了宣纸,晕开一小片墨花。


“兄长:


见信如晤。我还是在想这场战役究竟是为了什么。前几日官员来招募士兵,这些新兵紧急上阵,如何比得上常年练习的军队,他们的牺牲究竟有什么意义。


我看着他们的家人送他们出来,兄长,若是你送我上阵,会是什么样的情形?我猜肯定和他们不一样,至少兄长不会一副永别的模样。


时间匆忙,只能先写这些。兄长,等我回来。


弟:楚岩

时十四年十一月”


周淮猛地仰起头,细雪覆上他的眉目,他的眼里隐约闪着光亮。过了不知多久,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
“帮我和庄主说一声,我要走了。”


来人同样的一身藏剑制服,只是比周淮稍显年轻些,他没有多问原因,只是点了点头,看着对方只带了重剑轻剑和一些盘缠便往外走,忽然想起什么,扬起声音:


“房间按规矩处理,那些书信呢?”


周淮脚步微顿,身边是楚岩惯用的望月,扭头看着他轻轻打了个响鼻。


“一并烧了吧。”
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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