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.碛里征人三十万,一时回首月中看
兄长:
展信佳。昨夜里飘了点小雪,好像一夜之间就入冬了,幸好提前收到了冬衣,有劳兄长牵挂。
这几日我们一直在忙着安置流民,好在现在流民人数并不算多,这几日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。
军营里的军医有个万花弟子,昨日听他讲万花谷的事,兄长,听说那儿四季如春,等这场战事结束,我们去那儿看看可好?杏林弟子医术精湛,说不听兄长的腿伤也能痊愈了。
时间匆忙,只来得及写这些,兄长,一切珍重。
弟:楚岩
时十四年十一月
江南进入伏旱,除了清晨,没什么人乐意在外面晃荡。空气愈发地干燥起来,唐无衣的伤口好的快了些,偶尔的,楚岩会看到唐无衣盯着手中零件出神。楚岩印象里唐无衣鲜有这样的神情。他经常一副冷冰冰的样子,他的父亲似乎是外邦人,唐无衣的眼并非纯粹的黑,而是参杂了蓝色,仿佛深海的坚冰一般,令他的神情更冷。只是他最近似乎温和了些,有时他的目光有些涣散,恍若海面一圈圈漾开了水文,一副发呆的神态,就比如现在。
“你看我做什么?”
“呃……没什么。”楚岩收回视线,重新仰躺在榻上。
“你哥告诉你了?”
没头没尾的一句话,楚岩呆了呆,在脑海里转过无数种可能性,终于反应过来。
“啊……不过他还没答应我,但是不管怎么样再过几天我都会回洛阳。”
“我和你一起。”
闻言躺在榻上的人猛地坐起来,睁大了眼看着跪坐在垫子上的人。楚岩今天穿着儒风制服,白翎本是垂下的,这时翎毛被压得微微翘起来。唐无衣扭头看了一眼他的蠢样,又扭回了头:
“算了,我还是自己走吧。”
“不是……你不回唐家堡吗?”
“我还有东西没拿回来。”
唐无衣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面具。唐门弟子擅机关暗杀,大多是弟子尸身都不知何处,只有接应点会送回一片冷冰冰的面具,边缘刻着他们的名字。楚岩想到他曾偶然瞥到的一幕,年轻的唐门弟子手里握着半片染血的铁面——显然不是他自己的,然后他抬手蹭了蹭眼眶,将面具揣进怀里。
“……你姐姐的面具?”
“……拿不回来了。”
“那……?”
“狼牙军的命。”
唐无衣不再言语,低头继续修复机关。细小的零件一点点归为,这几日赶制的银针插入槽孔。唐门不擅近战,楚岩开口想劝,却在话语即将出口时咽了回去。
我有什么立场劝他呢?
“你哥在门口。”
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楚岩的胡思乱想,楚岩一怔,跳下床冲了出去:
“哥!你怎么不进来?”
周淮摇了摇头,抬手捋顺了楚岩翘起来的白翎,楚岩有点不好意思,手指挠了挠自己脸颊低下头。周淮五官软了几分,楚岩刚入天策时头上红翎总是支楞着,出门前周淮总要把他拉回来,仔细捋顺的发冠才放心让他出门。
“明日去把我那匹里飞沙牵去,我已经吩咐下人为你准备干粮了。”
“……哥?”
“摧城的图纸已经绘制好了,等打出来我会托个可信的人给你带过去,等下你去看看喜不喜欢。”
楚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,连一声单音节也发不出。周淮眼中映出自己一副呆愣愣惨兮兮的样子,楚岩张张嘴又闭上,最终只扯出一个笑。周淮有些无奈,抬手拍了拍楚岩的脑袋。
“别傻了,快去看看吧。”
楚岩吸了吸鼻子,他早该知道,自养父死后,周淮对他永远只有妥协。不管是当初执意拜入天策学艺,还是现在。
唐无衣修好机关后的第三日,楚岩牵着里飞沙慢吞吞走到门口。前几日老和他呆着的小弟子揪着他红衣衣角。
“走吧。”唐无衣翻身上马,楚岩弯下腰,挨个揉了揉小弟子,才在小孩不舍的目光中骑上自己的坐骑。
“哥,我走了。”
“去吧,一切小心。”
楚岩策马走了几步,又忍不住勒紧缰绳回头看,周淮仍挺着脊背,如同一棵青竹伫立在日光之下,清晨的风带起他的衣角。楚岩鼻子有些发酸。
“哥……”我不走了。
话语在舌尖滚了一边又一遍,楚岩一次次把他咽下。视野里的周淮忽然抽出让很少使用的轻剑,剑尖直指天空,刃先被阳光折射出耀眼的光。楚岩的眼有些发疼,却倔强地不肯转眼。
剑尖落下。
楚岩狠狠甩了甩头:“走吧,无衣。”
骏马一声嘶鸣,扬起无数尘土。
周淮始终未动,直到马蹄声消散,烟尘平复;直到视线中红衣银甲的背影彻底消失,他才仿佛惊醒般颤了颤。
“师兄?”
还未走的小弟子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袍,周淮摇摇头,伸手轻轻拍了拍尚且年幼的同门师弟。
“走吧,该到早练的时辰了。”
“是,师兄。”
街道逐渐热闹起来,该到早市的时候了。日头稍高,夏日暑气凝聚起来,方才还挺立的树叶隐约显了疲态。周淮牵着小弟子往回走,一步一步,一如那年牵着年幼的楚岩,一步一步,踩着蝉噪回家。